清晨六点,天还黑着,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厂区空旷的水泥路。看最快更新小说就来Www.Biquge77.Net
我拎着铝饭盒从宿舍区出来,饭盒里是昨晚剩的一块窝头和半勺咸菜,沉得压手,也压心。
保卫科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。
不是开会,也不是出事,可那股子低语嗡嗡的劲儿比出事还瘆人。
两个青年工人缩着脖子靠在墙边,声音压得极低,却还是钻进了我耳朵。
“……真要查实了,那清渣装置是不是也得拆?毕竟是他设计的,万一有‘政治隐患’呢。”
“可不是嘛,一个黑五类子弟,能进军工厂都是破例,还当技术骨干?上面怕是要震怒。”
我脚步没停,甚至没侧头看他们一眼。
只是把饭盒轻轻放在门卫老张的桌上,语气平常得像在问天气:“老张,帮我热一下,我去趟资料室。”
老张抬头看了我一眼,欲言又止,最后只点了下头。
我没再说话,径直走进厂区深处。
寒风灌进领口,我却觉得胸口烧着一团火——不是怕,是怒。
那封匿名信的内容,我已经猜到七八分。
赵副厂长昨夜盯着那份档案复印件时嘴角那一抹冷笑,像根刺扎在我脑子里,拔不掉。
他知道我会反击,所以他先动手。
用出身压人,是最脏也最有效的手段。
在这个年代,一句“成分不好”,就能让你十年努力一夕归零。
但我不怕。
因为我手里有比出身更硬的东西——实绩。
资料室没人,铁皮柜子泛着冷光。
我没有去翻自己的档案,也没碰那些敏感卷宗。
我要的不是自证清白,而是反守为攻。
我拉开抽屉,取出火种工坊的《协作登记表》,一页页翻开,用随身带的相机拍照。
这台老式海鸥相机还是冯老托关系弄来的,原本用来记录设备改造过程,今天,它要拍下另一种“证据”。
接着,我把七个项目的所有原始材料调了出来——最早的反馈单、测试日志、每一次失败的数据记录、每一张参与者签名的交接单。
有人签的是名字,有人画的是个圈,但每一个痕迹都在诉说同一个事实:这些技术改进,从来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。
它们是三百二十七个人一块砖一块瓦垒起来的。
我在灯下按时间线整理装订,厚厚一本,封面上用工整楷书写下五个字:人民创造实录。
笔落那一刻,我笑了。
你们说我窃取成果?
那好,我就把每一个参与者的脸都亮出来。
你说我搞小圈子?
那我就让整个厂的人都站出来告诉你——这不是林钧一个人的火种,这是红星厂工人的星火燎原!
门被推开时,冷风裹着一个人影进来。
苏晚晴站在门口,军大衣还没脱,眉头微蹙地看着我手中的本子。
“你这是……留后手?”
我抬眼看向她,灯光照在她脸上,映出一丝担忧。
我摇头:“不是留后手,是筑城墙。他们想用出身压我,我就用人心里的秤来围城。一个‘黑五类子弟’,能让锅炉房的老倪半夜爬起来改图纸,能让食堂炊事员主动送粥到车间,能让三级工带着学徒通宵调试钻模——你说他是特务,还是建设者?”
她沉默了几秒,忽然轻声道:“你早就准备好了。”
“从冯老写下那封信开始。”我说,“我知道这一仗躲不掉。既然来了,那就摊开打。”
她看着我,眼神渐渐变了,不再是冷,而是一种近乎敬意的东西在流动。
“今晚夜校,”我合上本子,站起身,“照常开课。”
她说:“我去通知电工班接线,别让灯熄了。”
傍晚,火种工坊灯火通明。
不是为了赶工,不是为了抢修,而是为了上课。
老倪带着锅炉房三个司炉工来了,脚上还沾着煤灰;小李嫂端来一大锅热腾腾的玉米粥,往桌上一放:“不能让干活的人饿着肚子搞科学!”旁边几个女工笑着帮她分碗。
我站在黑板前,没拿粉笔,也没写公式。
身后挂着一排照片——双联钻模运行现场、蒸饭箱蒸汽翻滚、安全围挡挡住飞屑的瞬间……
“这些是谁做的?”我问。
台下安静了一瞬。
然后,四级工王建国站起来:“第一个钻模是我焊的架子!”
“蒸饭箱的管道是我改的!”管道组的小刘喊。
“那天飞屑差点伤人,围挡是我提议加的!”一个瘦小的学徒涨红了脸。
一个个名字报出来,没有一个人提我。
我笑了,笑得很深,也很暖。
举起那本《实录》,我声音不高,却清晰传遍整个工坊:
“明天党委开会,这本子,我会亲手交给周厂长。”
话音落下,掌声突然炸响,像是压抑太久的火山喷发。
有人喊:“林钧,我们挺你!”有人附和:“谁动火种工坊,就是跟全厂干活的人过不去!”
我站在光里,看着这群粗糙的手、皲裂的脸、发烫的眼睛,忽然明白了一件事:
他们不是我的群众基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