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三上午九点,两辆吉普车碾过厂区积雪,车轮在冻土上压出深痕,像刀刻进冰面。看小说就来m.BiQugE77.NET
车门打开,王组长踩着锃亮的皮鞋落地,呢子大衣裹得严实,帽檐下眼神锐利如鹰。
他身后跟着三个穿蓝布棉袄的记录员,拎着公文包,脚步整齐得像是阅兵。
张调度迎上去握手,话还没说两句,王组长就抬手打断:“材料呢?账目呢?申报流程呢?”声音不高,却冷得能结霜。
没人应声。
我蹲在综合车间门口,手里扳手正卡在气动阀的接头上。
这玩意儿夜里冻住了,不修好,下午冲压线就得停。
棉袄袖口磨得发白,手指冻得通红,指甲缝里还嵌着黑油。
寒风顺着裤管往上钻,但我没动。
我知道他们来了。
也早知道这一天躲不过。
苏晚晴从技术科小跑过来,围巾都没系好。
她在我身边顿了顿,不动声色地把一叠厚本子塞进我怀里——《火种项目日志》,七册,红蓝线装,每一页都贴着现场照片、手绘草图和原始数据表,边角还沾着机油印。
“冯老昨晚又改了第三章。”她低声说,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,“他说……要让他们看得懂人话。”
我没抬头,只把本子往怀里拢了拢,像护住一块刚点燃的炭火。
审查开始得干脆利落。
王组长坐在调度室翻材料,眉头越皱越紧。
他拿起一份技改申请单,指着空白的“职称签字栏”冷笑:“谁批的?一个学徒工写的方案,连工程师都没盖章,就敢改军品生产线?”
张调度想解释,被他抬手拦住。
“没有立项文件,没有预算审批,连公章都是后来补的?”他猛地合上档案夹,目光扫向我,“你们这个‘火种计划’,是技术革新,还是搞群众运动?要不要再拉个横幅,喊几句口号?”
屋里一片死寂。
有人低头搓手,有人悄悄往后退半步。
我站起身,拍了拍裤子上的雪渣,走到桌前,解开随身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。
里面没有图纸,没有红头文件,只有七本手装册子,封皮上写着《问题溯源与工艺迭代记录》。
“您说得对。”我声音不高,但每个字都像钉进地板,“我们没走正规流程。因为等不起。”
我抽出第三本,翻开第一页。
“去年十月十七号,三车间炮栓钻孔工序,连续三天废品率超6%,原因是双联钻模定位销松动。原厂设计用铜套,备件要三个月才能到。我们用废旧轴承钢重做定位轴,热处理温度860度,保温45分钟,空冷后表面硬度hrc52。改进后,累计加工1476件,废品零。”
我合上本子,抬头看他:“您可以随机抽一个项目,现在就去现场验证。我不怕查,只怕您看不懂。”
王组长愣了一下,随即嗤笑:“你以为我会信这种土台账?手写的数据,谁都能编!”
“那正好。”我拉开椅子,站起来,“比如第三车间的双联钻模,您要是愿意,我可以请您亲手打两件炮栓零件。”
空气静了一瞬。
张调度猛地抬头看我,眼神里全是惊——这可不是闹着玩的。
军品试制,外人操作出事,谁都担不起责。
但我没退。
我知道他们在怕什么——不是怕错,是怕“不合规矩”。
可在这个厂里,哪次突破不是从“不合规矩”开始的?
去年抢修电弧炉,我说我能行,没人信;前年改造锻锤液压系统,我说可以省油30%,结果被骂“狂妄”。
可最后呢?
省下的钱够建半个化验室。
规矩是死的,问题是真的。
王组长盯着我看了足足十秒,终于冷笑一声:“好啊,我就看看你们这群‘工人专家’,到底有几斤几两。”
午后,寒风刺骨。
综合车间里机器轰鸣,焊花四溅。
王组长穿着呢子大衣站在安全线外,像个参观首长。
可当他看见四级工老赵熟练地装夹工件,按下启动按钮,钻头精准落下,两个同心孔一次成型时,眼皮跳了一下。
质检员当场测量,公差0.03毫米。
工艺标准是0.05。
王组长不信,亲自接过千分尺复核三次,脸色一点点沉下去。
“这钻头……是新的?”他问。
张调度递上报表:“近两个月废品率从5.7%降到1.2%,光节省的铜材,就够造三百挺机枪。”顿了顿,又补一句,“他们用的钻头,还是去年淘汰下来的旧货,刃磨了六次。”
人群后方,冯老不知何时来了,拄着拐杖,站在风门口,灰白眉毛上结着霜。
他没往前挤,只淡淡说了一句:
“有些东西,不是新就好。关键是谁在用,怎么用。”
王组长没回头,但肩膀微微僵了僵。
他忽然弯腰,捡起地上一片金属屑,捏在指尖仔细看。
那是刚加工完的炮栓切屑,卷曲均匀,银亮如丝。
真正的高手,看铁屑就能看出切削参数是否稳定。
我站在机床旁,手插在口袋里,掌心贴着那道焊疤。
风吹得窗框嗡嗡响,像某种低语。
不是因为我说了什么,而是机器不会撒谎,数据不会骗人,废品率更不会演戏。
你可以质疑身份,可以挑剔流程,但当你亲眼看到原本报废的钻头打出比新品还稳的孔,当你亲手量出那0.03毫米的精度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