庆功会后第三天,我没回办公室。最快更新小说就来Www.BiquGe77.NeT
风刮得紧,枯叶贴着地面打旋儿。
我拎着饭盒穿过厂区那条被煤渣踩实的小道,脚底咯吱响,像踩在旧日子的骨头上。
食堂里人不多,几张木桌歪斜地摆着,墙角水缸结了层薄冰。
我专挑靠窗那桌坐下——那里坐着几个老师傅,灰棉袄裹得严实,正就着一碟咸菜疙瘩议论纷纷。
“听说了吗?调度科又退了老赵的钻模图纸。”一个秃顶老头嘬着牙花子,“说他没职称,不能申报技改。”
“可不是嘛!”旁边接话的是钳工班的老陈,“咱们这些人干了一辈子,手熟心得很,可一提‘革新’两个字,人家就说你不懂理论。图纸画得再好也没用,得有资格才行。”
“资格?”另一人冷笑,“咱厂里八级工都快绝了,还谈什么资格?”
他们声音不大,却字字砸在我心上。
我低头扒了一口冷饭,铝制饭盒边缘被我无意识地用筷子尖敲了三下——笃、笃、笃。
声音清脆,像是测金属厚度,也像是在心里打节奏。
这动作是前世留下的习惯,每当我在思考某个结构强度问题时,总会不自觉地敲击金属表面,听它的回音。
忽然,我抬头问小李嫂:“你们这蒸饭箱一天烧多少煤?”
她正掀开大锅盖,热气扑面而来,熏得眼镜起雾。
她抹了把脸,叹气:“两吨都不够!炉子漏气,蒸汽全跑了,火候还不稳,早上蒸糊了,中午又夹生。”
我笑了:“要是能省下三成呢?”
她摆手:“那你得让锅炉房把废汽收回来,还得有人懂热循环……我们可不敢想。”
“那就从你这儿开始。”我说。
她愣住,锅铲停在半空。
我没再多解释,只把饭盒合上,起身走了。
但那一句话,像颗火星,落进了我心里最干的柴堆。
周末夜校,不再讲误差分析,也不讲公差配合。
黑板换了一块新的,墨绿色,边角还有铁锈,是废品站捡来的。
上面用白粉笔写着七个大字:火种计划首批课题征集。
底下贴满了纸条,密密麻麻,像春天刚冒头的野草:
“锻压机送料太慢,每小时少冲二十件。”
“锯床冷却水白白流走,一个月浪费上千吨。”
“托儿所孩子总往车间跑,安全隐患大。”
“电焊烟尘太大,班长说肺要黑透了。”
“夜班照明不够,老张差点切掉手指。”
我带着苏晚晴一条条看过去。
她穿一件深蓝工装,袖口磨得发白,手里拿着个小本子记着什么。
灯光昏黄,照在她侧脸上,睫毛投下一小片影子。
“不求高精尖,”我说,“只求真解决问题。”
她点头,目光扫过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,忽然轻声问:“你就这么信他们能成?”
我正在擦焊枪头,铜嘴有点氧化,砂纸摩擦发出细微嘶响。
听见她的话,手没停。
“不是我相信。”我抬头看了她一眼,“是我不拦着,他们自己就会燃。”
当晚,我把技术组闲置的一间资料室腾了出来。
门板卸了,换了块新牌子,是我亲手焊的铁皮字——火种工坊。
立下三条规矩:
一、任何人可领题攻关,不限身份、不论资历;
二、成果归集体所有,不得私占;
三、署名必须写团队,个人名字可以加括号。
墙上贴出《协作登记表》,红蓝铅笔填得满满当当。
第一天就有十七人报名,连食堂大师傅都递了张条子:“我想做个自动捞饭勺,省力气。”
没人知道,这块牌子挂出去的那一夜,我坐在空荡的工坊里抽了整整一包大前门。
烟雾缭绕中,我看着手绘的流程图——这不是简单的技术改进,这是要把“人”的价值重新焊进这个时代的钢铁骨架里。
一个月后,锅炉房传来异响。
不是爆炸,也不是故障,而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声音——链条运转的沉稳节奏,咔哒、咔哒,像心跳。
我赶到时,老倪正蹲在他那个“自动清渣装置”旁,满脸煤灰,却咧着嘴笑,露出一口白牙。
铁链牵引的刮板正缓缓将炉底积渣拖出,顺着斜槽滑进渣斗。
以前这活儿得人钻进六百度高温的炉膛里掏炭,现在,按钮一按,机器代劳。
他拍下了第一段运行视频——用的是厂里报废的16mm摄影机,胶片发霉,但他修好了。
手抖着交到我手里:“林工……我没文化,图也不会画……但这玩意儿,真省命。”
我盯着画面看了很久。
那不是什么高科技,就是一个定时继电器加偏心轮传动,材料全是废品站淘来的。
但它背后,是一个沉默二十年的司炉工,在深夜独自琢磨出来的活路。
我立刻调来小崔,让他用继电器优化启停频率;又让小郭测算清渣周期与燃煤效率的关系。
三天后,数据出炉:日均节煤1.8吨,司炉工劳动强度下降七成。
我把报告复印十份,每一份都用牛皮纸袋封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