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一清晨,寒风卷着铁屑在空中打旋。看小说就来m.BiQugE77.NET
我带着新印的讲义,领着教学组的几个同事,坐上那辆嘎吱作响的绿皮吉普,驶向十里外的锻造分厂。
车刚停稳,我就看见大刘站在吊车旁,穿着油污的工装,正仰头盯着半空中的胎模。
他一边比划一边冲操作台喊:“再上浮0.3!对,就这点——别怕,这是补偿回弹!”
我脚步一顿。
这句话,我在上周讲“塑性变形与残余应力”时才提过。
原话是:“冷作成型后要预判材料‘想往哪跑’,提前抬一手,让它落下来正好踩在线上。”
可现在,这话竟从一个八级锻工嘴里自然地说出来,还用得如此精准。
我走近几步,目光落在模具下方——那里架着一个歪歪扭扭的铁架子,连着一根弹簧秤,指针微微颤动。
旁边地上画着草图,标注着“脱模力=82kgf,反推σ≈45mpa”。
我心头猛地一震。
这哪是照本宣科?这是自己造工具、自己建模型!
“林工!”大刘回头看见我,咧嘴一笑,额头上的汗珠顺着皱纹滚下来,“你那本小册子,我们翻得边都掉了。昨儿晚上焊了这个支架,试了七次,总算把回弹量摸准了。”
他说得轻描淡写,可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。
他们不再是被动听讲的学生,而是开始用科学思维主动解题的工人。
我走到墙报栏前,一张手绘改进方案贴在最显眼的位置,墨线工整,计算过程清晰。
署名写着:“锻二班集体”。
底下还有一行小字:
建议下次讲课加一节——《怎么算锤头脾气》。
我忍不住笑出声。
锤头脾气?
那是锻造机在不同温度、速度下的冲击响应曲线啊!
他们居然给它起了名字,像对待一个有性格的老伙计。
可这笑里,又藏着滚烫的东西。
曾经他们靠经验蒙着干,现在他们开始问“为什么”,甚至敢提“怎么改”。
这不是技术进步,是认知革命。
周三下午,总装车间警报突响。
一台刚装配完毕的军用卡车变速箱,在测试台卡死三次。
同步器装配不良,已经是本周第五起事故。
技术科连开两场会,翻遍俄文图纸和工艺手册,毫无头绪。
陈明远坐在角落,眉头拧成疙瘩,手里攥着一支快写秃的铅笔。
“苏工提议……叫你去看看。”他见我进来,声音低沉。
苏晚晴站在一旁,没说话,只是轻轻点了点头。
她眼里有种笃定,仿佛只要我到场,问题就已经解决了一半。
我没急着拆机器。
反而搬来几条长凳,泡了壶浓茶,请所有参与装配的一线工人坐下。
“咱们不开批判会,也不背锅。”我挨个递茶,“就聊聊——你们谁觉得这活儿特别别扭?”
空气静了几秒。
角落里,一个瘦小的身影缓缓举手。
是小郭,三级学徒,平时话都不敢多说一句。
“我……我觉得左手比右手慢半拍。”他声音发抖,“每次换挡拨叉的时候,左手要多使点劲,不然就涩。”
所有人愣住。
可我心跳却骤然加快。
我立刻调出近三十份装配记录,逐条核对扭矩与时间数据。
果然——左工位平均装配耗时比右工位多出1.7秒,误差稳定存在。
问题不在零件,而在人。
我带人拆开操作平台底座,发现支撑架因地基松动下沉了不到两毫米。
就是这微不足道的倾斜,导致工人长时间作业时肩颈受力不均,左手动作迟滞,进而影响装配精度。
“不是零件有问题,”我站起身,声音沉稳,“是人在对抗姿势。”
调整平台高度后,故障当场归零。
陈明远盯着那份由工人口述整理的《装配疲劳曲线草图》,久久无言。
那上面没有高深公式,只有简单的时间轴、人体姿态标记和一句批注:“当手开始抱怨,说明设计已经失职。”
周五,市局召开“工人技术创新座谈会”。
郑科长亲自点名让我发言。
台下坐满了各厂领导、技术骨干,还有几位戴眼镜的老工程师。
我站起来,却没走向讲台。
“今天该说话的,不是我。”
我转身看向后排那个缩着肩膀的少年。
“小郭,你来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