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刚蒙蒙亮,第一张油印稿子还带着滚烫的余温,小郭捧在手里,指尖微微发颤。看小说就来m.BiQugE77.NET
他嘴唇动了动,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这晨光:“第一节:什么叫‘刚刚好’?”
我站在桌边,看着那歪歪扭扭却清晰可辨的铅字,心里头第一次觉得,这手摇机器转出的不是纸,是命。
“能看懂?”我问。
小郭猛点头,眼眶都红了:“我师傅昨晚听了你讲‘行程补偿’,回去试了新调法,一早上就省了三块料!他说……说以前是凭手感蒙,现在是知道为啥要这么调。”
我笑了笑,没说话。
其实我也紧张。
昨夜伏案到两点,第七讲写完时,墨迹未干,赵红梅抱着那一摞被翻得卷边的数据进来,声音压得很低:“大刘班昨天试了你讲的法子,锻件合格率从68%提到92%。”
那一刻,我不是高兴,是后怕。
后怕的是——这么多年,多少人靠经验吃饭,多少工序因“差不多”报废?
而我们明明可以早十年、二十年,把“差一点”变成“准一点”。
但现在,稿子有了,数据有了,人也信了。
唯一拦着的,就是那道看不见的墙。
周文彬去告状了。
说我们“擅自编发非正规教材”,扰乱教学秩序。
印刷厂一听名字就摇头,连碰都不敢碰。
可知识要是等批准才传播,那还要人干什么?
所以今夜,我们自己印。
团委办公室锁了十年,门缝积灰,可里面那台手摇油印机还在。
小刘掀开桌布时,铜齿轮闪着暗光,像一头沉睡的老牛。
“抗美援朝时印战地快报用的。”他拍了拍机身,“后来当文物供着,谁敢动?”
我蹲下身,检查蜡纸张力,手指一寸寸抚过滚筒。
油墨干了,得重新调。
水多一分太稀,少一分太稠。
我用刮刀试了三次,终于调出那种浓淡适中的墨色——印出来黑而不糊,字迹清朗。
凌晨四点十七分,第一张成品出来了。
标题是《十讲实用机械学·第七讲:误差不是敌人,是信使》。
底下一行小字:红星机械厂内部技术交流资料(非正式出版)。
小郭盯着那行字,忽然抬头:“我能拿一份给我师傅看吗?”
我点头:“每人一份,不够再印。”
话音落下,小刘咧嘴笑了,老吴妈端着两碗热高粱糊糊进来,一边往门口扫视一边嘀咕:“组织科那帮人鼻子灵得很,昨晚就转了两圈。”
我们没停。
白天我去车间讲课,夜里回来接着印。
赵红梅带人整理案例,把工人反馈的问题一条条补进附录。
有人拿烟盒纸抄讲义,有人拿火柴棍比划夹具定位,还有人把公式刻在工具箱盖上。
第三夜,风特别大。
后巷铺了炉渣,大刘亲自带人一趟趟背来,铺得平平整整,车轮碾上去几乎没声。
油印机咔嗒咔嗒响着,像心跳。
二十多个人轮班,刻蜡纸的、刷墨的、折页的、装订的,麻绳搓成线,牛皮纸裁成册。
突然,老吴妈敲了三下扫帚柄。
我们都僵住。
脚步声由远及近,皮鞋踩在炉渣上,发出细微的咯吱声。
我迅速吹灭煤油灯,屋里一片漆黑。
只听门外停顿了几秒,接着是轻轻的推门声。
一道手电光斜切进来。
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可那人没进来。
光束扫过门口堆着的半成品,又缓缓移开,最终熄灭。
门关上了。
良久,赵红梅轻声说:“是郑科长。”
我松了口气,却没放松。
这种时候,越是开明的人,越危险。
他若真支持,早就站出来;若反对,也不会只看一眼就走。
直到凌晨两点,最后一本装订完成。
共三百二十七册,每本都用粗麻线穿好,封面压了钢板拓印的红星厂标。
我翻开一页,插图上画着两根火柴棒撑起一块铁片,旁边写着:“少一根,晃三天。”
这是大刘班的案例。
他们之前因为夹具缺一根定位销,连着三天返工,差点被通报批评。
按我讲的方法改完,当天合格率冲到九十五。
就在这时,门口又响。
这次没人敲扫帚,是直接推门进来的。
郑科长站在门口,大衣没脱,脸色看不出喜怒。
他目光扫过满屋狼藉——蜡纸堆、油墨瓶、散落的讲义,最后落在我脸上。
我没躲,迎着他视线,点了点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