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一清晨,天刚蒙了点白,厂里的大喇叭还没响,我踩着湿漉漉的煤渣路往夜校教室走。看最快更新小说来M.BiQuge77.Net
雨停了,可风还冷,袖口沾着昨夜檐下滴水的潮气。
推开那扇老木门时,我愣住了。
黑板被擦得发白,粉笔灰在晨光里浮着,像一层薄雾。
讲台上,整整齐齐摆着一套黄铜绘图仪器——丁字尺、比例规、圆规,锃亮得能照出人影。
最前头,静静躺着一本翻烂边的《苏联机械制图标准》,书脊裂开,用胶布缠了好几圈。
粉笔槽里压着一张纸条。
我抽出一看,手指顿住。
“你讲得对,工具是死的,人是活的。”
字迹颤抖,却一笔一划写得极重,像是每写一个字都耗尽了力气。
那是周文彬的手笔。
我慢慢坐下,指尖抚过那把三角尺。
漆皮剥落,铜角磨出了暗光。
记得半个月前,他在课堂上当众收走它,说“不按标准画图,就是对工艺的亵渎”。
那天晚上,我把这把尺子塞进了自己的工具箱,没说话,也没争。
不是认输,而是知道——有些仗,不能靠嘴打赢。
可现在它回来了。
不是被扔回来,也不是作为妥协的象征,而是端端正正地摆在那儿,像一种交付。
我的心忽然沉下来,又热起来。
这把尺子曾经代表的是“规矩”,是“本本主义”,是图纸上不容更改的红线。
可今天,它成了一种信物——一个老技术员,在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里,终于承认:原来真理不在书里,而在工人手上的老茧里,在锻件冷却时那一声细微的“咔”。
我轻轻把三角尺放在第一排课桌上,那里曾坐着小郭,坐着大刘,坐着老吴妈。
空荡荡的教室,只有风从窗缝钻进来,吹动讲义一角。
我对着空气说:“课,还得有人接着讲下去。”
话音落下的时候,我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。
上午九点,市局电话打到厂办。
郑科长声音带着少见的兴奋:“林钧同志,市里决定在全市工人技术夜校设立‘现场教学试点’,你们红星厂牵头,编写通用培训大纲!还有——”他顿了顿,“你们那本《现代工业基础十讲》,要改版正式出版,省印刷厂已经预留了版面。”
办公室里一片哗然。旁边的小李猛地抬头,眼珠子瞪得像铜铃。
可我没动。
良久,我才开口:“郑科长,能不能再等等?等我们录完一节课再说。”
他愣了:“录课?”
“对。”我站起身,抓起帆布包,“我要让所有人看见,误差是怎么产生的,而不是只告诉他们误差不能超过0.05毫米。”
我找到小郭和大刘,三人直奔锻压车间。
机器刚歇火,地面还烫脚。
我蹲下来,用粉笔在地上画出模具回弹的轨迹,一道道弧线延伸出去,像某种神秘的符咒。
“大刘,来。”我把弹簧秤递给他,“你亲手拉一次,测一下反力值。”
他皱眉:“这玩意儿糙得很,读数跳得厉害。”
“就是要糙。”我说,“真实的数据,哪怕不准,也比教科书上完美的数字有用。”
他咬牙试了三次,记下三组数。
我让他标在粉笔线上,高低起伏,像一座微型山脉。
小郭蹲在一旁,掏出随身带的小本子,笔尖迟疑了一下,写下“f=kx”,然后开始估算弹性变形量。
写完,他抬头看我,眼睛亮得吓人:“林工……我能把这页撕下来,贴回宿舍吗?”
我笑了:“贴墙上,贴床头,贴到你能闭眼画出来为止。”
下午,苏晚晴来了。
她没敲门,推门就进,手里夹着一份文件,封皮印着“内部参考”四个红字。
她站在窗边,逆着光,脸藏在阴影里,声音很轻:“省总工会拟推荐你参加‘全国青年技术革新座谈会’,要求提交一篇代表性技术论文。”
我接过文件,翻了几页,心一点点往下沉。
这类论文,向来讲究公式堆叠、图表严谨、理论高度。
可我的东西呢?
我的“成果”在哪里?
不在实验室,不在报告厅,而在三百个工人熬红的眼里,在他们拿筷子比划夹具定位的手势里,在老吴妈用橡皮泥模拟金属流动的那一刻。
我望着窗外操场。
自学小组又聚起来了,人比昨天还多。
老吴妈正拿着两根筷子交叉比划,嘴里念叨:“这里要卡死,不然一冲就偏。”
我忽然笑了。
转身翻开《十讲》最后一册,在扉页空白处提笔写下标题:
《论误差的温度——一个来自车床边的思考》
没有复杂公式,没有仿真曲线,只有五个章节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