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五傍晚的风,卷着沙尘从礼堂广场刮过,像刀子一样抽在脸上。看最快更新小说就来Www.Biquge77.Net
我刚把那本烫金的《协同设计手册》塞进工具柜,小刘就冲到了门口,脸色发白,手扶着门框喘得厉害。
“林工……出事了。”
他递来一张纸条,指尖微抖。
我接过一看,心猛地一沉——组织科调档通知,周志远亲笔签的字,“重点复核历史背景”,明早九点党委办公室谈话。
我盯着那行钢笔字良久,指腹摩挲着搪瓷杯沿,杯里的茶早就凉透了。
胜利的掌声还在耳边回荡,八十七条建议六成被采纳,马文彬交出了黄铜钥匙,苏晚晴把手册交到我手上……我以为最艰难的日子过去了。
可有些人,从来不怕你干活,怕的是你说话算数。
他们容不得一个“黑五类子弟”站上技术决策的位置。
这一枪,终于还是打来了。
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。
父亲的问题,是我这辈子甩不掉的影子。
可我不懂的是,为什么偏偏是现在?
新规刚落地,改革刚起步,他们选在这个节骨眼动手,不是逼人撕破脸吗?
窗外灯光一盏盏熄灭,厂部大楼陷入昏暗。
而我知道,另一场战斗,已经点燃了引信。
周六清晨,我没去车间报到。
天刚蒙蒙亮,我就骑车去了厂部资料室。
门卫老张见是我,叹了口气,没拦。
他知道我最近风头正劲,也明白风越大,背后越冷。
我调出了父亲档案的复印件,铺在桌上。
纸张洁白挺括,墨迹清晰得反常。
我一眼就觉出不对——1948年的任职记录,怎么会用1954年才投产的“东北造纸三厂”特供纸?
那种纸纤维细腻、韧性极强,当时只有省级机关才会配给。
我从工具包里取出随身带的游标卡尺,这是我在废品站捡回来自己修好的老物件,精度还能用。
我量了公章直径:2.8厘米。
标准县局级公章是3.1厘米。
差了0.3毫米,看似微小,却是致命破绽。
更让我心头一震的是,印章边缘有细微锯齿状毛刺,像是钢印机老化磨损后留下的痕迹——这种机器,我们厂去年报废了一台,正是用来翻印内部文件的。
这不是原件影印,而是有人拿旧档案做模板,伪造了一份新文件,再扫描打印出来的!
我坐在昏黄的灯下,手指慢慢攥紧。
有人想用一张纸,把我钉死在“成分不好”的十字架上。
他们以为工人只会抡锤子、拧螺丝,看不懂纸张、量不了尺寸?
呵,忘了我是干啥的了。
我不是什么高材生,也不是根正苗红的干部子弟。
我是从废料堆里爬出来的技术员,靠一把扳手、一双手、一点碎得拼不全的记忆活下来的。
我能用废铁造出千分表,能拿焊枪校准机床导轨,难道还查不出一张假纸?
我默默收起复印件,正要离开,却看见苏晚晴站在门口。
她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外套,怀里抱着一叠泛黄的老照片,封面写着《东北铁路抢修队纪实(初稿)》。
“我查了你爸的名字。”她声音很轻,却像钉子一样扎进我心里,“在省工运史编委会的初稿里,提了一句——‘铁路抢修队林世昌,雪夜架线保军列’。”
我怔住。
林世昌,是我父亲的名字。
她走进来,把照片放在我面前:“这书还没出版,资料室不对外借阅。但我认识编委会的人。”
我翻开那页,手指微微发颤。
一张黑白照片上,几个穿棉袄戴狗皮帽的男人正在暴风雪中架设电线杆,其中一人背影熟悉得让我喉咙发紧。
“你父亲……是立过功的。”她说。
我抬头看她,她没笑,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亮。
周日一早,我骑车出发,奔向百里外的桦林屯火车站。
那是父亲当年服役的线路段,十年前就废弃了。
一路上大雨将至,乌云压顶,我却越骑越快。
破屋角落,老栓头——父亲当年的战友——生前藏东西的地方,果然有个木匣埋在土里。
我刨出来时,木头已经朽了大半。
打开那一刻,我的心跳几乎停住。
一枚锈迹斑斑的工牌,刻着“林世昌”,编号0735。
还有一张残页,红章虽褪色,字迹仍可辨:
“东北野战军后勤部授:林世昌同志于三十七年腊月风雪中连续抢通电报线路七次,记大功一次。”
我捏着那张纸,坐在废屋中央,耳边仿佛响起火车汽笛,穿透七十年代的风雨,撞进我的骨头里。
他们篡改档案,抹去功绩,把我打成“黑五类”,好让我一辈子低头做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