昨天夜里雪下得太大,地面积了半尺厚,每一步都咯吱作响。看小说就来m.BiQugE77.NET
我裹紧那件补了三层的棉袄,踩着结冰的煤渣路往厂门口走。
厂门口已经围了一圈人。
红纸黑字的《关于晋升首批青年技术骨干的通知》贴在公告栏上,像一面猎猎招展的旗帜,把整个厂区的目光都吸了过去。
我挤进去,目光顺着名单一行行扫下去——赵工、马文彬、王技术员……一个个名字熟悉得不能再熟悉。
没有我。
风吹得纸页哗哗响,我盯着那张名单看了很久,直到眼角发酸。
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,只是没想到它来的时候,还是这么刺眼。
“不具备大专以上学历者,不得参与技术岗位评聘。”
这行小字印在申报说明末尾,轻飘飘一句话,却像一道铁闸,把我死死拦在门外。
学徒工转正还得三个月,政策如山,没人能破。
“哎,林钧!”身后传来李小梅的声音,她搓着手哈着白气,“你听说了吗?苏姐昨夜在办公室熬到两点,写了整整五页推荐信……可上面说,规矩不能破。”
我笑了笑,没说话。
笑不是因为不在乎,而是太在乎了,反而笑得出。
我在废料堆里翻过一万次螺丝,在锅炉房守过三十个通宵,在断汽停水时靠一口土灶烧出合格热钢。
我不是没资格,我是生错了出身,读不起书,拿不出文凭。
但技术这东西,从来不该只看一张纸。
转身离开人群时,雪又开始落了。
一片片砸在肩头,凉得清醒。
我一步步走向车间,脚步越来越稳。
这一关,靠别人签不了字。
得我自己盖章。
上午十点,技术科会议室。
我站在门外送图纸,听见里面吵得厉害。
“这是破坏制度!”马文彬声音尖利,“难道以后谁会修机器就能当工程师?那还要学历干什么?要评审干什么?”
紧接着是苏晚晴的声音,冷静、清晰,像一把刀切开混沌:“那请问,是谁让哑巴炮响了?是谁在断汽时烧出了热钢?制度是为人服务的,不是用来卡死人的。”
我隔着门缝看见她站在会议桌前,一身灰蓝色工装笔挺,发丝一丝不乱。
阳光从窗外照进来,落在她肩头,像给她披了层铠甲。
她提交了一份提案——《关于设立“实践型技术员”临时岗位的建议》。
条理分明:当前多个重点项目依赖一线创新,建议设立过渡性岗位,允许“具备突出实操能力但学历不足者”参与技术决策,权限等同助理工程师,任期一年,期满考核转正。
刘政委坐在主位,手指轻轻敲着桌面,没表态,只说了一句:“交党委会讨论。”
散会后,我被叫到了档案室。
苏晚晴背对着我在翻文件柜,听见我进门,也没回头,只是抽出一份空白表格,轻轻放在桌上。
“这是‘临时技术员’申报表,我提名你。”她语气平静,像是在说今天该领几斤煤票。
然后她转过身,目光直直地看着我:“但有个条件——你得拿出一份能让全厂信服的技术成果。”
空气凝住了。
我知道她在冒多大的险。
她是技术科最年轻的女技术员,前途光明,若因举荐一个“黑五类子弟”而惹上麻烦,轻则调岗,重则影响政治审查。
可她还是递出了这张表。
因为她相信技术不该被出身封喉,更因为她昨晚对我说:“下次,别一个人扛。”
我走到桌前,拿起笔。
却没有写名字。
而是翻过纸背,掏出随身的小本子对照记忆中的数据,开始画草图。
线条一笔一笔落下,勾勒出的是新型迫击炮弹壳冷挤压模具的核心结构——导向柱角度从15度优化为12.7度,润滑槽由环形改为螺旋分布,配合预应力嵌套设计,可提升模具寿命两倍以上,材料利用率提高三成。
这是我脑子里仅存的几个完整工艺模块之一,也是目前厂里最急需突破的方向。
上个月三批弹壳报废,就是因为模具崩裂,而国家任务压期,再拖不起。
苏晚晴站在我身后看了一会儿,忽然问:“你有把握?”
我停下笔,抬头看她:“你说过,制度是为人服务的。现在,我要让它为我的技术低头。”
她眼神闪了一下,没再说话,只是默默把申报表推得更近了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