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六点,风雪没停。看小说就来m.BiQugE77.NET
我站在液压站门口,脚底的冻土硬得像铁板,呼出的气在睫毛上结了一层霜。
手里拎着一块用废铁皮焊的小黑板,边角还带着毛刺,是昨天下班后赵卫东帮我敲打出来的。
上面用红粉笔画了启停流程图——箭头、时间节点、压力变化曲线,全是这三天夜里我在宿舍煤油灯下一笔一划理出来的。
没有图纸,没有标准手册,只有脑子里那些零碎的记忆:热胀冷缩对密封件的影响、流体瞬态冲击的破坏性、还有现代工厂里早已习以为常的“标准化操作”。
可在这里,这些就是命。
早班工人陆续进车间,裹着棉袄、踩着靰鞡鞋,远远看见我站着,有人嘀咕:“这不是那个修漏油的林技术员?”
我没应声。
只是把黑板支好,从兜里掏出半截粉笔,在最上方写下一行字:
午休后开机,请先泄压三分钟。
字写得不大,但够醒目。
风一吹,黑板晃了晃,我赶紧拿块破砖头压住腿。
第一个来的是老张头,五十多岁,液压组元老,干了二十年的老工人,脾气比锻锤还硬。
他穿着油渍斑斑的工装,瞥了一眼黑板,鼻腔里哼了一声:“苏联专家都没教过这规矩。”
我低头笑了笑,递上记录本。
“您先看看数据。”
他皱眉接过,翻了两页,动作慢了下来。
第三页是温度与压力对照表,我用手绘的方式标出了每天13:15那一下猛开阀门时的压力峰值——4.8兆帕,远超设计值3.2。
旁边还贴着几张用胶水粘好的密封圈残片照片,边缘撕裂,明显是瞬间高压冲脱造成的。
“……还真是那会儿最漏。”他嘟囔了一句,抬头看我,“你记了几天?”
“四天整,每十五分钟抄一次表,夜里也有人轮值。”我说,“机器不会说谎,它什么时候疼,我们得学会听。”
老张头沉默了几秒,手指摩挲着本子边角。
他一辈子和液压打交道,凭的是经验、手感、老师傅传下来的“老规矩”,但从没人告诉他,一个阀门开快半秒,就能让一台价值几万块的设备每年白白流失上千斤润滑油。
而现在,有个成分不好、被发配到废料组的小子,拿着一堆纸和数字,站在这里说:错的不是机器,是你。
他没立刻点头,也没骂人。
只是走到操作台前,看了看压力表,又回头看了我一眼。
我轻轻点了点头。
他深吸一口气,拧动阀门——不是猛地一拉,而是缓缓地、一点一点地放压。
三分钟后,主阀开启,压力表指针稳稳爬升,越过3.0,停在3.15,绿区中央,纹丝不动。
没有啸叫,没有震颤,更没有油雾喷溅。
老张头盯着表盘看了足足一分钟,忽然咧嘴一笑:“嘿……还真行。”
这一幕被人看见了。
不到半小时,消息像野火一样烧遍整个锻造车间。
中午前,六个班次的操作工几乎全来了,围着黑板看流程图,对着数据议论纷纷。
有人质疑,有人好奇,更多人是亲眼见过雪地里那片乌黑油污的——那是浪费,更是心痛。
赵卫东蹲在排污口,手里举着个玻璃瓶,里面盛着刚接的回流油液,清亮见底。
“看看!”他嗓门大得能掀屋顶,“还是清的!三天了,就没再浑过!”
人群轰地炸开。
“照这么说,咱以后都不用天天擦地了?”
“省下的油,够不够给家属院换批灯泡?”
“要是早点这么干,去年大修是不是都能省下来?”
我站在黑板旁,听着这些话,心里却不像表面上那么平静。
李卫东是下午两点左右来的。
供电保障组的头儿,话不多,做事极细。
他没凑热闹,就在外围站了好久,忽然挤进来,盯着泄压时间那一栏看了半晌,然后默默掏出随身带的电工笔记,低头抄了起来。
我没拦他。
他知道我在干什么。
他们供电组虽然不碰液压系统,但电网负荷突增跳闸的事年年有,每次都是电机启动电流过大惹的祸——本质上,和我这个“缓慢启阀”是一个道理:别让系统承受瞬间冲击。
方法可以迁移,思维可以复制。
这才是我想留下的东西。
太阳偏西时,风小了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