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压机事件后的三天,红星机械厂的天,变了。看最快更新小说就来Www.Biquge77.Net
走在厂区那条熟悉得闭着眼都能摸到尽头的煤渣路上,我第一次感觉自己不再是个透明人。
以往那些低着头、叼着烟、脚步匆匆的老师傅们,现在看到我,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,甚至停下来,把烟屁股在鞋底上捻灭,带着一脸混杂着敬畏和期盼的神情问上一句:“林工,咱们厂这电,到底啥时候能稳当点?”
就连食堂打饭的大师傅,给我多舀一勺土豆炖肉时,都会压低声音抱怨:“林工啊,不是我吹,我这蒸馒头的手艺全厂第一。可现在这电压忽高忽低的,蒸汽上不来,发好的面都给活活憋死了,你看看这馒头,都快成死面疙瘩了。”
工人们的焦虑像厂区上空弥漫的煤烟,无处不在。
然而,技术科那间永远飘着劣质茶叶味儿的会议室里,却是一片诡异的风平浪静。
水压机的事被定性为“偶发性设备故障”,那晚的惊心动魄仿佛从未发生,更没人再提起“全厂电网系统性改造”这六个字。
我心里跟明镜似的。
没有一个正式的由头,没有一道自上而下的命令,我一个刚转正没多久的技术员,就算把天大的道理掰开了揉碎了,也塞不进那些早已被官僚主义糊住的决策层耳朵里。
我在等一个机会,一个能把这层窗户纸当众捅破的机会。
机会在周五下午的安全生产例会上,不期而至。
空调嗡嗡作响,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,副厂长王海涛正拿着发言稿,用他那万年不变的催眠语调念着:“……各车间要进一步加强设备巡检力度,防微杜渐,把安全隐患消灭在萌芽状态……”
就在他准备翻页的时候,我举起了手。
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,几十道目光“唰”地一下全聚焦在我身上。
王副厂长显然没料到会有人打断他,扶了扶眼镜,皱眉道:“林宇,你有什么事?”
我站起身,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,清晰地说道:“王厂长,我建议在加强设备巡检这一项里,增加一个小小的附则——要求巡检电工在巡检时,必须记录关键设备节点母线的电压波动情况,尤其是高功率设备启停瞬间的压降数据。”
话音刚落,会议室里就像被投进一颗石子,瞬间哗然。
“胡闹!”技术科的老资格王工程师,猛地一拍桌子,花白的头发都跟着颤了颤,“你这是要把我们经验丰富的电工师傅,变成只会抄数字的抄表员!本末倒置!”
我没有理会他的咆哮,而是不紧不慢地从随身的帆布包里,取出一个边缘已经磨得发亮的牛皮本,“啪”的一声放在会议桌上。
“王工,各位领导,请看。”我翻开本子,一页页地展示给离我最近的几位科长看,“这不是抄表,这是诊断书。”
我的声音不大,但在寂静的会议室里却字字千钧:“这是过去半个月,我利用午休和下班时间记录的数据。三号车间水压机每次启停时,总母线产生的压降曲线;热处理车间淬火炉在保温阶段的温度漂移记录,每一次都与电压的谷值完全吻合;还有五号车间的数控仿形仪,这是它上周三次误动作的时间戳,大家可以看,每一次都精准地对应着厂区电压的剧烈波动。”
我合上本子,目光直视王工程师:“我们这两个月,维修的大小电机超过三十台,更换的各类电气仪表不下十八块,花了多少钱,占用了多少维修班组的工时?可问题呢,问题解决了吗?没有!因为它一直在重复发生!我们一直在给病人治标不治本,甚至连病根在哪都假装看不见!”
我的话像一记重锤,砸在每个人的心上。
王工程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,张了张嘴,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。
就在这时,一直沉默的苏晚晴站了起来,将一份打印好的简报轻轻放在王副厂长的桌上。
她没有像我一样锋芒毕露,声音柔和却充满力量:“各位领导,我这里也有一份简单的报告,叫《五起典型设备故障背后的共同敌人》。我用最简单直白的方式,分析了刚才林工提到的几个案例,并附上了三张手绘的故障发生频率与电压波动的趋势对比图。”
她顿了顿,清澈的目光扫过全场:“如果说一台设备出问题,我们可以称之为偶然。但当五台、十台不同类型、不同车间的设备,都因为同一种隐性原因反复出现故障时,这就不是偶然了,这是系统性风险。”
苏晚晴的话音刚落,一个洪亮的声音从角落里响起。
是钳工班班长赵卫东,这个满手老茧的汉子也站了起来,黝黑的脸上满是愤慨:“领导们,我不会说啥大道理,我就给你们算笔账!我们钳工班去年一年,因为各种电气原因导致的零件加工报废、返工,损失的工时和材料,折算下来,够咱们自己造两台解放牌卡车的底盘了!这活儿,干得憋屈!”
赵卫东的话像点燃了导火索,底下开始响起一片交头接耳的议论声。
那些平时敢怒不敢言的车间主任、班组长,此刻看我的眼神里,多了一丝认同和支持。
王副厂长脸色铁青,会议再也开不下去。
他用力敲了敲桌子:“散会!”
然后,他抬眼看向我,语气复杂地说了一句:“林宇,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。”
我心里一沉,但随即坦然。
最坏的结果,无非就是处分。
但今天,我已经把这颗炸弹,扔在了所有决策者的会议桌上。
出乎我意料的是,一进办公室,迎接我的不是劈头盖脸的批评,而是一支烟和长久的沉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