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的冬天干冷得刺骨,招待所的暖气片嗡嗡响着,像一头老牛在喘气。最快更新小说就来Www.BiquGe77.NeT
我坐在硬板床上,没碰桌上那摞盖着红章的资料包——第七机械工业部发下来的“绝密级”技术文件,纸页雪白,油墨清香,可在我眼里,它们更像一堵墙,把人隔在真相之外。
我摊开随身带来的笔记本。
本子边角卷了毛,封皮泛黄,内页全是字、图、公式、涂改痕,甚至还有机油蹭出的黑印。
首页是小郭画的传动轴修复流程图,线条歪歪扭扭,但步骤完整,连“校圆”和“测跳动”都标得清清楚楚;末页夹着苏晚晴塞给我的那张热应力速查表,字迹工整如刻,右下角还用铅笔写了句:“别硬扛,先找源头。”
我盯着那张表,良久,抽出红笔,在“材料开裂”四个字上狠狠圈了一圈。
然后写下了三个问题:
是材质不行?
工艺不对?
还是设计本身有缺陷?
笔尖顿住。
窗外风声呼啸,楼下传来脚步声和压低的议论:“……听说地方上来个学徒工出身的技术员,也配进这会?”“嗐,郑科长硬塞的,估计又是走后门……”
我没抬头,撕下一页纸,铺平,提笔写信。
“大刘:请取三段同批次毛坯,分别做正火、退火、不处理,拍金相照片寄来——越糙越好。时间紧,用快件。林钧。”
写完封好,贴上邮票,明天一早就托招待所前台寄出去。
我知道他们不信我。
一个从废料堆里爬出来的“黑五类子弟”,凭什么站在这里指手画脚?
可我相信小郭那一针一线缝的工具套,相信老吴妈踮脚贴课题预告时颤抖的手,相信夜校灯光下二百双盯着图纸的眼睛——那是活出来的经验,不是纸上谈兵能懂的。
第三天,技术协调会在七机部大会议室召开。
长桌两侧坐满了戴眼镜穿中山装的专家,有人抽着烟斗,有人捏着钢笔记录,投影仪吱呀转动,放出一张张精密零件图。
议题是某型火箭支架频繁开裂的问题,争论已持续两小时。
“必须换钛合金!”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拍案而起,“现有钢材根本扛不住低温应力!”
“结构设计不合理才是根源!”另一人反驳,“应该重新建模,减重至少百分之十五!”
方案一个接一个抛出,全是“高精尖”的路子,仿佛只要材料够贵、设计够新,问题就能迎刃而解。
可没人问一句:为什么之前能用?
现在突然不行?
我坐在角落,没发言。
直到服务员抱着个木盒进来,说是“东北红星厂寄来的紧急资料”。
盒子打开,几张泛黄的照片被夹在夹子里,用胶带粘过,边缘卷曲,显然是拿车间那台老旧显微镜拍的。
投影仪切换画面,模糊却清晰可见——晶界处布满蛛网般的裂纹,呈放射状发散。
会议室瞬间安静。
“谁拍的?”有人皱眉。
“红星厂锻工班班长,大刘。”我说。
全场目光刷地扫来。
有人冷笑:“你们厂连标准实验室都没有,这种土法子也能当证据?”
我没争辩,只站起来,从工具包里取出一块巴掌大的钢板,表面用粉笔画满了网格,横竖交错,像棋盘。
“这是我们厂夜校教的‘误差溯源法’。”我声音不高,但每个字都砸在地上,“每一格代表一个加工步骤的变形累积。粗车一圈,留一点应力;热处理一次,又叠一层畸变。我们一直以为裂的是材料,其实是顺序错了。”
有人嗤笑:“你这是玄学!”
我拿起小锤,在钢板一角轻轻敲击几下,再用手电照过去——粉笔线微微偏移,某些格子明显扭曲。
“残余应力没释放,后续加工就是在往绷断的弦上加力。”我指着投影上的裂纹走向,“看这方向,不是疲劳断裂,是热加工后冷却太快,内部应力憋着没出路,最后自己撕开了路。治标就是换个更硬的材料,继续憋——迟早还得炸。”
全场死寂。
主持会议的总工姓陈,六十多岁,眉头拧成疙瘩。
他盯着那张金相照片看了足足五分钟,才缓缓开口:“你说……顺序错了?”
“对。”我点头,“问题不在材料,也不在设计,而在工艺路径。我们一直在治标,可病根在流程。”
他忽然问:“你有验证数据?”
我从包里掏出一封信,是昨天刚到的——大刘的回信,附着三张更清晰的照片,退火处理后的金相组织干净整洁,几乎没有晶界裂纹。
“这是按我们夜校‘分步验证法’做的对比实验。”我把信递上去,“不是高科技,是笨办法。但我们知道,怎么听懂机器说话。”
陈总工接过照片,手微微抖了一下。
那天散会后,没人再提换钛合金。
深夜,我回到招待所,煤油灯昏黄,灯芯噼啪炸了一声。
桌上多了封信,红星厂转来的,周文彬亲笔。
“小郭前晚独立完成了‘偏心轴检测法’授课,听者二百余人。老吴妈的儿子来信说,她拿你教的‘公差口诀’帮生产队修好了脱粒机,队长要给她记工分,她不要,只让广播站念了句:‘这是林师傅教的。’”
信纸翻过来,背面是大刘的狗爬字:
“退火那批料,金相干净多了!啥时候回来?弟兄们都等着你带新课呢。”
我盯着那行字,喉咙发紧。
良久,提笔回信。
墨水冻得有点滞涩,但我一笔一划写得很慢:
“告诉小郭,下次讲课加一节——《怎么听懂图纸说话》。
图纸不是命令,是对话。
它在问你:哪里疼?怎么治?有没有更好的走法?
我们要学会答。”
写完,吹干墨迹,压在笔记本下。
窗外,北京的夜沉得像铁。
可我仿佛听见了什么——遥远的、来自工厂深处的声音,是机床的轰鸣,是锤打金属的脆响,是二百个人齐声背诵公差口诀的朗朗声。
我摸了摸笔记本首页,小郭画的那张传动轴图还在。
只是这一次,我终于看清了它的意义。
它不是作业,是火种。
而这把火,已经烧到了北京。
明天,我要去试验车间报到。
据说,那里有一块谁都不敢碰的废料钢胚,静静躺着,像一头沉睡的困兽。
无需修改